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愛情讓看上去沒有價值的東西都顯得非常美,
一只襪子、一個空了的紅酒杯、一個打開的抽屜、和大街上的一個裂縫。
他開始喜歡上這個城市的那種無拘無束的律動,似乎有無限的可能性會將自己打造成另一個模樣。

他是個難懂的人,有著層層滲透的情感,有些心靈的,有些則以更世俗的方式折磨著他,而他在為他燃燒。

我能夠聞出他不抽菸,而他愛的那個人抽,他也能感覺到我很冷,但這不是生來如此,也不會一直如此。只要我再次找到自己的出路,我們牛仔褲上的鈕扣碰來碰去,我們的身體交換著彼此的陳年舊事,它們被過度使用或者從未有過,有時洪水,有時飢荒,有時不管不顧,隨波逐流。

望進彼此的眼睛太危險了,而我們正在這樣做.你能注視另一個人多久?當你不得不再次想起自己之前,像是把畫筆浸回去吸收更多墨水。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,你無需更多的墨水,也沒有理由需要任何其他東西,因為他與我一樣好,與我一樣住在這個地球上,與我一樣經歷痛苦。

我們哭濕了彼此的襯衫,我們同步自己的呼吸再打亂它的節奏。

從我在誠品撞見你和穿著軍綠色外套的他一起,已經過去三個小時了,那件外套真好看,你看起來也是那麼高興,躊躇滿志,即便我們一個月前剛剛分手。我其實並不是那麼確定我們是不是分手了,直到我看見你和他。你看起來離我匪夷所思地遠,就好像是個站在河對岸的人,小小的一個點,看不出是男是女,是年輕還是老邁,只是在微笑。

今晚我會想念著誰?我能肯定其他人都已經死了,多麼悲傷,我一定是史上最悲傷的gay。

你對著我微笑,這確實是一場好戲。看哪,太陽出來了,我們去公園散個步吧?
一棵連根拔起的樹倒在我們前方的路上,我們低著頭看著小徑上的土壤和落葉。

風吹來,忽然間你就不在地面上了,你的根暴露在外看起來怪異又陌生,但你曾連根拔起,對吧?你拔起自己的根,當然,你是不得不。

我點頭。很多次。
看得出來。

我試圖把這話當作讚美,但很困難。訣竅在於保持挺直,你知道要怎麼一邊移動一邊保持挺直嗎?
怎麼做?

跟暴風雨對決,你得自己先成為一陣風暴。你得....

他停下來,他的比喻失去了熱切,我注意到他的鞋子非常閃亮,我從沒見過這種鞋。我們跟其他人不一樣,我們背負著過去,我們在每一處都看見過去。有時這很危險,所以我們得幫助彼此。他的手放在我肩上,彷彿在告訴我一件至關重要的事,過去從不會真的過去,只是隱藏起來。你露出了感傷的表情好一會兒。別那麼擔心,我的目標是活下去,但是為了享受人生,我不信任任何神。是的,我要回家,然後吃個鎮靜劑,睡上一整個禮拜。
如果我知道他對那些那麼感興趣,我會早點告訴你,這樣的話,我們或許就還在一起。

那件外套真好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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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慢慢繞過那棵樹。他微笑,看著我。我緊張地笑了出來,有人知道你最大的秘密,感覺真是奇怪,是上個世紀認識的,我知道他已經在我旁邊出現一段時間,但我不想讓他找到我。
他以為他踩到了一條隱形的界線,或許有。
沒錯,一開始我無動於衷。但接下來不知怎的,某種感覺滲透進來了。也不是滲透,他本來就在裡面,只是將原本就存在的東西揭露出來,讓你感受到原本不一定知道,但確實存在的情感。事實上,他的手放在我肩上的時候,我就已經被收買了。

 

不要愛上別人、不要談戀愛,不要妄想得到愛情,如果我好好遵守,或許會過得不錯。
點起一根菸,我不認為我會再愛上別人了。

在我反覆發生的夢境裡,一切都已經崩塌,我被壓在底下。有時候連續好幾天,我都在石堆下面爬行,我意識到這是一次大地震。地震搖撼了整個世界,每件東西都被摧毀。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,最可怕的總是在我剛要醒來的時候到來。這種痛苦,這種將死未死,都是尋常事。生活就是這樣的,我恍然大悟,事實上從來沒有什麼地震,生活是如此分崩離析,我竟還瘋狂的期待其他事情的發生。

他看起來鎮靜無比,而他看著我露出微笑,雖然我很恐慌,還是回了他一個笑容。
 

我走進洗手間,瞪著鏡中的自己。
我已經太熟悉自己的臉孔,根本不需要看到,熟悉到會讓你跟自己成為陌生人。我是誰?我是誰?我是誰?
我叫做....林永承
我往臉上潑水,慢慢地呼吸。
這個名字承載太多東西了,每個曾用這個名字叫我的人,還有每個被我隱瞞這個名字的人,但是這個名字不是固定在某處的東西,因為我還沒有穩定下來。我會不會就這樣度過人生,永遠擺脫不了這種感覺?

 

一艘船最後總是要停泊,它得抵達某個港口,某個岸邊,某個目的地,不論它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。它得抵達某處,然後停在那裡,不然,一艘船存在的意義是什麼?
我曾擁有那麼多身分,在生命中扮演過那麼多角色。我不是單單一個人,我是一個身體裡面的一群人。我是我痛恨和我欣賞的人的組合,我是有趣、無聊,快樂和悲傷無比的人,我同時處在正確和錯誤的歷史兩端。

 

簡單說,我迷失了。
沒關係的,我對自己的倒影說。
緩慢地呼吸讓我的心跳慢了下來,我把臉擦乾。
我走出洗手間,試著直直看著前方,回去的路上。我試著讓自己看起來是個正常又厲害的人,腦中只有這三個小時的記憶。

我試著微笑,試著表現得輕鬆一點,試著說些有趣的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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嗨。我說,以最簡單的字,配上我能擠出的最微小的笑容。
你剛才還好嗎?你看起來....他頭側斜一下想著適合的形容詞。很緊繃。
 

我只是頭痛,我常常頭痛。
我也是。
 

他瞇著眼睛,我開始擔心他試圖想找出是在哪裡看過我。可能是因為這樣,我才會告訴他,我還是有....頭痛。所以我才一個人坐在這裡,他看起來有一點受傷和尷尬。
我不再看你,我感受的到你的怒意,我覺得很愧疚,不只是這樣,還有別的。還有一種愁緒,一種感覺,一種對某個很久沒出現的東西的渴望。你的臉上沒有笑容,也沒有看向我,我覺得好像有某種東西在有機會開始之前,就結束了。

 

那天,離開公園,穿過懷寧街,我通常不會走這條路,自從我回到台北之後,我就一直避開這裡。因為這裡是我和他初次相遇的地方,那段過程太痛苦了,我得忘掉他,我得忘掉一切。就像現在的人常說的,我需要一個「句點」,雖然你不可能讓過去永遠結束。你最多只能去接受它,而這就是我想做到的。

我正在這條路上,站在亮晃晃一團糟的公車站牌外頭,手上套著塑膠袋把阿寶的屎撿起來,丟到垃圾桶。台北的歷史能以路上穩定減少的排泄物來區分年代。
你知道嗎?阿寶,你不該在街上拉屎,不然我們幹嘛去公園?你知道就是那個長著草,一片綠綠的地方。
我們繼續往前走,阿寶裝做聽不懂我的話。
我環顧四周,試著找出哪裡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地方。根本不可能,我認不出這裡的任何事物。我放棄了,離開那裡,走到了不知哪裡,所有建築都不再是過去的樣子,我從窗戶看到一排人在跑步機上跑步,他們全部抬頭盯著上方的一排電視,有些人戴著耳機,有一個胖胖的男人邊跑邊看著iPhone所有人都不再覺得場所具有意義了,場所不是重點,現在的人只有一半的自己是活在當下,總是有一隻腳踏進網路世界中。

 

我呆著不動好一會兒,阿寶扯著牽繩,車輛呼嘯而過,而我視若無睹,我的頭變得更痛了,頭暈目眩,不得不往後靠著牆。
一下子就好了,小子。我對阿寶說,一下子就好了。

回憶湧現,彷彿沖垮堤防的水。我的頭抽痛地利害,有好一會兒,在間歇的車聲之間,我感覺到了。我感覺到這條路上活生生的歷史,我的痛苦還殘留在空氣中。我感覺自己跟一九九一年的時候一樣虛弱,當時我還再往南走,心慌意亂,等待救贖。
我走了整整三天,幾乎沒有停下來,我的雙腳紅腫,布滿水泡,抽痛不已,我的雙眼乾澀沉重,他的重量讓我的背部痠痛,我從沒這麼餓過。
但這些都沒關係。我樂於讓瘋狂打轉地腦袋分散注意力,那股狂亂似乎從我的身體溢出來,感染了每條路,每條溪流。整整三天,我都像個遊魂。

我覺得糟透了,稍早之前下了一場雨,現在陽光普照,天空蔚藍。就像他上頭那片冷漠的藍天一樣,這一切已經夠糟了,更別提熱氣簡直把人逼到極限。

 

媽呀,我神智不清地低喃。
 

我覺得我快死了,就在這一刻我欣然接受死亡。我搖晃了一下,身邊的街道開始轉圈,我慢慢爬起來,一群小屁孩嘲笑著我。
好好穩住,他說。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,好好穩住。
但我沒辦法穩住自己。我能理解為什麼他在他母親過世之後需要扶著牆走路了,悲傷會使你整個人重心不穩。我眼前的事物變成一片亮光,然後轉向黑暗。等我回過神,可能是一瞬間,也可能是五分鐘,我已經趴在地上,臉有一半是泡在泥水裡。
死亡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。

我可能是在細雨中靠著牆太久了,也可能是在這個無情狂亂的城市中,你無法靜止不動,不然這城市會想辦法回以某種輕柔、無意識的報復。
我沒有看到他們追過來,我迷失在想念他的思緒中,感受著這條路鋪天蓋地而來的故事。但我聽到阿寶的叫聲,我抬起頭。
我沒事了,小子。我對阿寶說,我沒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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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在是凌晨三點。
我真的該去睡了,再過四個半小時我就得起床去上班。
但是,就現實而言,我根本不可能睡得著。我關上電腦裡播放的她,就是在太平洋海域,永遠尋找著自己的同伴,世界上最孤單的鯨魚52 Alice
我坐在床上,死盯著螢幕,這樣做對我的頭痛大概沒什麼好處。但我已經放棄掙扎,我像是被詛咒,就像是高山症,但不是因為高度引起的,而是時間。互相對抗的記憶,雜亂的時間累積成重重的壓力,後果就是逃也逃不開的頭痛。
我又打開電腦,臉書非常有趣,這麼多不同的聲音,鎖碎的爭吵,傲慢的自信、無知,還有偶爾出現,但十分美好的同情心,以及語言慢慢演化成新象形文字的過程。
人生真令人困惑。就這樣,沒別的了。

 

我很有罪惡感,我想著,我常常這麼想,我究竟可不可能擁有任何跟平凡生活相似的事物,他讓我想要擁有那些東西。他身上有一股強烈的能量,我能感覺得到,也能理解。我可以想像那個畫面,我們在一張長椅上,我坐在他旁邊,看著阿寶。
在情侶間自在的沉默中,什麼也不做,只是一起坐在那,我已經有好幾個世紀沒想過這種事情了。
阿寶已經睡著了,牠在睡夢中發出嗚咽。
這麼多年來,我早已說服自己,悲傷的記憶比快樂的片刻分量更重,持續更久。因此,經過殘酷的情感計算,我已經決定最好不要尋求愛情或他人的陪伴,就當一個小小的孤島,遠離人類的大陸。我相信Alice是對的,最好不要愛上任何人。

 

但最近我開始查覺,你沒辦法計算情感,為了保護自己不被傷害,你會創造出一個新的,更微妙的痛苦。這是一個進退兩難的困境,也不是我今天要解決的問題。
 

就這樣,沒別的了,人生真令人困惑。

 

在那個年代的自由是被約束是表面的,但有一種自由是在地底下,法律管不到的地方。在那裡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,可以從事任何交易,從賣淫、鬥毆不論多麼下流污穢的聲色娛樂,都是被允許的,凡事你能想的到的,都能找到。
而我對自由的第一個發現,就是那裡散發著大便的味道。我繼續往前走,臭味中開始混入其他味道,那裡是聚集各種臭味的美好新世界。
那一天我照他的指示往前,但我並不覺得我走對了地方。
他是我見過最睿智的人,而我很快的認識莎士比亞,跟他在一起的時候,所有事物都逐漸消失,我只感到平靜。
這樣夠明白了吧,他就像是平衡我的重量,只要看著他就能帶給我平和安詳。這可能是為什麼我看他看得太久,目光變得太過熱烈,人們不再用這種方式看別人了,我渴望他的一切,而渴望就是缺乏,這就是渴望的真實含意。
他說他母親溺死的時候,形成了一片空虛、一口深淵,又廣又深,他以為永遠不會闔上。我開始因為他感到自己再次堅實起來,我要讓他可以抓住我,穩住。
 

我希望你能留下來。
留下來?
 

我不想要你離開,我喜歡有你在,你對我來說是個安慰。他說,這裡曾經太過空曠,但現在不會了。
我也喜歡待在這裡,但有一天我可能還是得離開。我說,我不能留下來。
 

我想告訴他,他也是能帶給我安慰的人,而且是第一個。有一些渴望一湧而上,但無處宣洩。
我們靜止不語一段時間。
 

你接過吻嗎?一個真正的吻,大家都說,如果你真正喜歡一個人,只要一個吻就能讓麻雀停止飛翔,你覺得那是有可嗎?他的解釋彷彿讀到了我的心思。
我的沉默是尷尬的回答。
 

他忽然地抱著我,然後吻我,我閉上眼睛,這世界逐漸遠去。沒有別的事物存在,除了他。他就是星辰、天空、海洋。除了這個片刻,還有我們在其中種下的愛,這世界別無他物。然後,開始沒多久,這個吻結束了。
 

我摸著他發燙的臉,學校的鐘在遠方響起,然後整個世界再度歸位。

我再一次的在08:58的時間打卡,我很累,凌晨三點之後才睡,不是一個正常的上班族該做的事。在正常的時間生活中,我只會庸庸碌碌,我不會成為莎士比亞。
我記得那個感覺,愛與恐懼的混合物,快速旋轉,令人頭暈目眩,回憶湧入腦海,我還是好想念他,那股思念彷彿能點燃火焰。
我不是故意要這麼奇怪,有時候我的本意和表達出來的往往都會不一樣,但有關係嗎?你活在這個世界上,很難不當一個混蛋。我只是有很多心事,而且我的臉,是大眾臉,很多人都以為我是他們的朋友的朋友,或是在電視上看過的演員。
我屏住呼吸,現在。
我正在上班,同時也身在一家酒吧。我被不同世紀的時光撕扯,在不同的時空、現在和過去、水和空氣中掙扎。
 

好好穩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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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獨自一人走在回家的漫漫長路上,我剛剛才從工作的飯店離開,在這裡喝茶、喝酒的都是虛偽的有錢人,我覺得很孤單,我需要待在真實的人群中,好掩飾心裡的空虛。所以我往人潮滿滿,人聲鼎沸的酒吧。那裡有各式各樣的人,而且幾乎都是外來客,而我向來喜歡那樣的人。

我擠到吧檯前,在一對光鮮亮麗,留著同樣爆炸頭的情侶旁邊找到位置。那男的看向我,可能注意到我的寂寞。他說,試試看王子的血。


那是什麼?
就那玩意啊,一種雞尾酒,她愛死了,對吧寶貝?

那女的用悲傷、低垂的雙眼看著我,她要不是喝醉了,就是快睡著了,或者以上皆是。現在回想起來他們兩個都喝得很醉。
酒是很棒的戰友。她說

哪一場戰爭的戰友?我大聲問
對抗無聊的戰爭,那是場非常真實的戰爭,在這場戰爭裡,敵人就在我們四周。

我點了一杯王子的血,很驚訝裡面是加了櫻桃汁。那男的很嚴厲的看著他的女友,很難說他是裝的或是認真的。我必須說,當妳講這句話時,我感到有點受辱很受傷。

你沒有啊,你沒那麼無趣,今晚你很棒。
不是每件事都是戰爭,寶貝。

她露出一個表情,彷彿快要吐了。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,所以我打斷他們,這雞尾酒真好喝。

她點點頭,我發現她看起來就像個小孩。他們兩個都是,看上去就像小孩子穿著大人的衣服,渾身散發著一種脆弱的純真。她說,一直一直說,就好像雨滴打在屋頂上一樣,聽不清楚她說什麼,只聽到她說,王子的血是這間酒吧發明的,你知道嗎?

我啜一口這杯奇怪的酒。真的嗎?
她大大的喝了一口琴湯尼,你怕什麼?

他露出抱歉的微笑,她喝醉的時候總是愛亂說話,每次都這樣。
怕什麼?每個人都有害怕的東西,我害怕睡覺的時間,還有做家事,還有所有要女傭做的事,他害怕孤單。

我才不害怕孤單。
我試著思考,就這一次我想要誠實地回答,我害怕時間。

她露出微笑,頭歪一邊,茫掉的眼神帶有某種同情,或是放棄。你是說變老?

不,我是指.....
他跟我不打算變老,對吧?

計畫是這樣的,他用一種認真誇張的語氣補充,我們要從一個童年跳到另一個童年。

我嘆口氣,希望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在沉思,但問題是如果你活得夠久,你的童年很快就會用完了。她遞給我一根香菸,我接過來,我現在也抽菸了,現在每個人都會抽菸,然後她放了一根到他嘴裡。她點燃火柴,眼中突然燃起一陣狂野的絕望。

長大或是崩潰。她吸了一口菸後說,我們神聖的兩個選擇。
如果能找到停止時間的方法就好了。他說,這是我們要努力的,當一個快樂的時刻飄在空中,我們就揮著網子,像抓蝴蝶一樣,然後永遠擁有那些片刻。

她看向另一處擁擠的吧檯。問題是他們會把針插在蝴蝶上,然後蝴蝶就死了...

不一會兒,他們就拿著雞尾酒消失在人群中。雖然他們邀我一起過去,但我還是待在原地,只有王子的血作伴,留在歷史安全的陰影裡。

你以為過去很遙遠,但過去近在咫尺。怪的是過去能從一個句子中跳出來襲擊你,更怪的是每個東西或每個句子,都裝有一個幽魂。
過去並不是另一個此刻分離的地方,而是很多很多的地方,它們隨時準備好在當下浮現。

你還好嗎?他問
還好,我只是還在頭痛。

我看著他,他有一張讓你想要說話,想要向他傾訴的臉,那是一張危險的臉。他的微笑抹上了一點淘氣,如果他能理解某些事物的重量就好了,或是時間的重量。

對不起,我太沉重了。
沒關係,有時候人生就是這樣。

或許他真的了解,我免強露出一個微笑什麼也沒說,因為我腦中唯一的念頭就是他的臉安慰著我,同時也嚇壞我了。

我不再看你,我感受的到你的怒意,我覺得很愧疚。不只是這樣,還有別的。還有一種愁緒,一種感覺,一種對某個很久沒出現的東西的渴望。你的臉上沒有笑容,也沒有看向我,我覺得好像有某種東西在有機會開始之前,就結束了。
我知道我該聊點別的事,我知道所有叫我跟他閒話家常的句子都亮起來了,然後在我的眼中發現了令他困擾的東西,我感覺到他又試著回想到底是在哪裡看過我。

就在這一刻的公園裡,沒有你。

我感到一陣短暫卻強烈的渴望,我已經好幾個世紀沒有這樣渴望另一個人了。
但當我看向他,聽見他和善、有力的聲音,看見他眼周細緻的紋路,感受到他手的肌膚在我皮膚上的觸感。當我看著他的嘴,腦中跳出和他在一起的景象,他讓我為所欲為的景象,我在他耳邊低喃著渴望的景象,我們用貪婪享用著彼此的景象。


一起在同一張床上醒來,說話、嘻笑,一起沉浸在舒適的沉默中。我幫他做早餐,有吐司、藍莓果醬、有咖啡,或許來點西瓜,切片,放在盤子上。

他會微笑,我在腦中看見他的微笑,然後我會鼓起勇氣感受和他在一起的快樂。
哈囉,你還好嗎?他說,你還要再來杯咖啡嗎?

不用了,謝謝。

我尷尬不已,好像我是一本攤開的書,放在所有人面前,書頁上還寫滿了我的秘密。
我注意到了,有一瞬間他盯著我手臂上的疤痕,我不自在的拉下袖口。

他的眼中閃爍著淚光。
我沒再多說什麼,罪惡感襲捲而來,我渴望除了他以外的人能帶給我最惡感。

真是荒謬。

我又再度開始神遊,以忘掉我的頭痛,忘掉這裡是公園,然後想像這裡是小巷裡的一家酒吧,而我只要走出門,穿越黑暗的狹小街道,就能回到他身邊,和那個早已被我拋棄的我身邊。

沒錯,四周充滿了腐敗、老鼠和悲慘,但我們擁有彼此。
每到夜晚,他就會仰望星空,雖然不確定是要尋找什麼,但他知道我門的命運就在其中。

有些焦慮讓他心力交瘁,他在接下來幾個月變的非常安靜,孤僻。他的臉色疲倦又蒼白,他想到自己的母親,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糟糕的人,但他其實一點都不糟糕。總之,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,那不過是幾個月的時間而已。到了夏末初秋,他就恢復成原來的他了。我想我會重複那段日子,是因為我的罪惡感變得更加深重。

在內心深處,我知道自己也是他的壓力來源之一。在我們兩個之間,他是比較堅強的那個,他安排各種生活,帶著我一起享受生活,他永遠都知道怎麼做對我們倆最好。而且他知道了關於我的一切之後,還願意愛我,顯然是因為他擁有這股力量。

在這裡到處都充滿了迷信,人們喜歡把人的一生視為一條向上爬的線,平順無波的線,最後通往啟蒙、知識與寬容。但我得說,我的經驗從來就不是如此。
歷史給我們的教訓,就是迷信與無知隨時都會在人們心中萌芽。一開始只是藏在心底的懷疑,但迅速就能轉化為現實世界中的行動。

因此,我們的恐懼不斷滋長。

在酒吧的一個晚上,一群男人開始對一個人拳腳相向,指控他崇拜魔鬼。另一晚,我和一個屠夫聊天,他拒絕收購某個農夫的豬肉,因為他相信那農夫養的豬都是惡靈,牠們的肉會腐化人的靈魂。他毫無根據,卻強烈的深信事實就是如此。

在我們的街尾,有個六歲的小男孩擁有極高閱讀天賦和好奇心。有一天他讀到了別人的東西,他跑過來,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。

怎麼了?小子。
他看起來有點喘不過氣,他站在那好一會兒,然後皺著眉用一種超齡的嚴肅和強烈的視線看著我。

你是魔鬼嗎?
我笑了出來說,只有在晚上的時候才是。

他沒心情開玩笑,所以我很快的補上一句,當然不是這樣,你為什麼這樣問?

他帶我去看。
有人把「魔鬼住在這裡」,這幾個字刻在我們的門上,那是一個令人恐懼的畫面。當他看到以後,他說,我們得離開這裡。

但我們要去哪裡呢?

他心意已決,我們得重新開始。

我腦中出現荒謬的幻想,想像有一個世界我們活在其中,安全無虞,毫髮無傷,而且沒有人能看的見我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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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在颱風蹂躪過後的公園裡,對我說的話再度浮現腦海。過去從來不會真的過去,只是隱藏起來。或許他臉書上那些照片是用修圖軟體改的,或許這就是我在他身上感覺到的東西,或許這就是我跟他的連結。或許我只是感覺到了我們之間那異樣的相同之處,又或許他真的知道一些別的事。

我確定一件事,我不能再跟他繼續講話。我對他有感覺,再否認下去也沒有意義。自從和你分手以來,我一直在對自己說謊,以為自己能夠不再關心別人,不再相信愛情,就這樣活下去,這個想法只是一個謊言。讓我了解到這一點的人是他,但我再也無法否認我喜歡他。而且,因為我喜歡他,讓我對他產生強烈的保護慾。

他直直的盯著我,他的眼皮沉重,看起來既脆弱又堅不可摧。

你沒事吧?我問他
他微微地點點頭,但看起來和我一樣害怕。

我們在西門町的一家餐酒館,我很緊張,不是因為地點,而是因為他。他是怎麼知道這酒吧的事?他怎麼可能知道?所有我想得到和想不到的答案都令我害怕,我為他感到害怕,也為自己感到害怕。
但還有另一個讓我害怕的原因,我會害怕是因為到這一刻之前我都還存活下來,我焦躁不已,就像一隻凶惡的鳥飛到窗台前環顧四周。
沒有人能夠掌控我,這讓我心慌。

 

或許,自由的意志被高估了。
就像哲學家齊克果說的,焦慮是自由帶來的暈眩感。
在我停滯的情感長出青苔之前,我就又繼續往前走了,我一直都能享受音樂、食物、詩、威士忌和這世界上的美所帶來的愉悅。而我現在發現,那些一點用都沒有。在我心中有一道深淵,但深淵其實還沒有什麼,深淵之中沒有愛,也沒有痛苦。空虛有它的好處,至少在空虛之中你可以四處游走。

我告訴自己我來到他面前,只是為了要聽他想說什麼,我用不著告訴他什麼,但來到這裡的感覺很怪。

 

抱歉。我說,我有時候表現得很奇怪。
他搖搖頭,你不能再說這種話了,一直道歉並不是吸引人的特質。
你說的對,我真的很不擅長跟人相處。我說,而且我腦袋裡會有太多事情在打轉。

 

歡迎加入想太多俱樂部,他說。
有這種俱樂部?
沒有,而且這種人太多人。但沒關係,你就做自己吧!

我一直都是很低調的人,在這個充滿相似人事物的人生裡,他擁有罕見美好的特質,他不像任何一個我認識的人。
但我還是得問他,我們從來沒見過,對吧?我是說那天在誠品遇到你之前,我們從來沒見過,對吧?
這要看你怎麼定義「見過」。不過,的確沒有,以傳統的角度來說我們沒見過。

 

好吧!
是啊!

 

現在就像平手的狀態,我們都有更多問題想問,卻都按兵不動,等著對方率先發難,簡直就像只要單單一句話就可以逼瘋我們二個一樣。
他撕開麵包,瞪著碎塊,彷彿其中有什麼秘密。
我啜了一口威士忌,然後再一口。
他用強而有力的眼神看我,我需要知道你的故事。
我想告訴他我的事,我希望有人可以掌控我,不再讓我心慌。
我有很深的愧疚感。對不起,我們之間還是沒有你。

 

我要你說說自己的事。他說,至少告訴我你原本要說的事,讓我知道我是不是瘋了。
告訴他你瘋了,然後結束這一切。這選項實在無比誘人,但我無比堅定的對他說,在我告訴你之前,得先告訴我你的事。
他睜大眼睛,是嗎?
一首歌從背景響起。他歪了歪頭,啊,我喜歡這首歌,聽。
我聽了,認出那溫暖多愁善感的旋律。那是賽門與葛芬柯七O年代的暢銷曲 The Sounds of Silence。我告訴他說,你以前很愛聽他們的歌。

那麥克傑克森呢?
只有我愛而已。

他露出微笑,然後有一段尷尬的瞬間,他意識到輪到他解釋了,在那一刻我想像和他在一起的感覺。就像那天在公園,我開始想像親吻他的畫面,我有股想逃走的衝動,馬上請人幫我訂張機票,讓我消失到別處去,一個永遠不會再見到他的地方,但已經太遲了。

他準備好了,他說,他十八歲的時候和一個帥氣幽默的人在一起,他在攀岩的時候意外死亡,我當時在場,和一些我們共同的好友在一起。那裡有好多血,有好幾個月的時間,每當我閉上眼睛,我只看得到血,而他已經死了,我就想,恩...管他的。
他深呼吸了幾次,某種程度而言述說回憶就是重新經歷一次那些回憶。
我總是擔心我隨時會死掉,我想要變得跟他一樣健健康康的,但是「碰」,結果他也是個凡人。這超過了我能承受的範圍,我得離開那裡,我必須離開,所以我踏上了旅程。我知道我不能繼續困在這種症狀之中,你懂嗎?

我當然懂。後來發生什麼事,怎麼好轉的?
你知道的因為回憶,後來我在飯店上班,那份工作帶來一種平靜感。因為你隨時都在和別人說話,一整天都是,辦理退房和住宿,但你知道嗎?那邊永遠不會產生任何深刻的事物,也不會有任何人生相關的問題,所以再適合我不過了。

 

就是這裡了,我感覺到了。
他繼續說,而焦慮襲上我的胸口。

 

總之,他們有一些照片就展示在大廳裡,很多都是爵士俱樂部、林蔭大道、還有馬特蒙,和一張是叫什麼名字的...爵士歌手,也是舞者,有一隻獵豹...
約瑟芬·貝克。
我說出她的名字時,想像在巴黎的一間俱樂部繚繞著香菸煙霧中,看著她跳查爾斯頓舞。
他快速的點點頭,比著往前的手勢,彷彿快要說到結尾了,我試著作好準備。

沒錯,約瑟芬·貝克。總之,最大的照片就掛在我的正前方,我每天都看得到,而照片中有一個男人,他的視線越過鋼琴,忽略了餐廳裡所有的人。我深受那一刻吸引,在那被凍結的一刻.....裡面有一種永恆的東西,某種超越時間的東西。還有,他長得很好看,卻帶著嚴肅沉思的臉,他穿著一件白襯衫,但袖口捲起來,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。他的手臂上有一道疤痕,一道彎曲的疤。我以為對這男人有好感是沒問題的,因為他已經死了。

但他沒有死,對吧?因為他就是你。
我猶豫了,突然間,我完全不知所措。想起他在公園裡盯著我手臂上的疤看著,現在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了。我現在開始害怕了,我想要說謊,畢竟我是個還不錯的說謊高手,流暢又自然。我應該只要笑一笑,露出失望的表情,然後告訴他真的很遺憾,因為我以他真的要認出我了,結果他卻是在開玩笑。

但我沒這麼說,我猜有一部分原因是我真的不想讓他覺得難堪。
所以...他說,回應我的沉默。
他做了一個難以解讀的動作,他微微抬起下巴,輕輕點了點頭,閉上眼睛。那是一個帶點挑釁的動作,我不知道他要挑釁的是什麼。人生?現實?但這動作兩秒內就結束了。
但我想就是這一刻,我得承認,我真的是墬入愛河。

 

或許因為一個動作就愛上別人是很奇怪的事,但有時候你能在短暫的一瞬間,就能讀懂對方整個人,就像你能從一粒沙就了解整個宇宙一樣。
一見鍾情,或許存在,也或許不存在。

但在片刻間愛上另一個人是有可能的,你覺得呢?

所以...我試探的說,想找出他究竟相信多少,還有他以為他相信的是什麼。我說,你不只是喜歡科幻小說,還覺得我可能就是科幻小說,你覺得我是在不同時空穿梭的人嗎?這太荒謬了。

他搖搖頭,之類的。他說,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...任何人類都無法接受的事物都像科幻小說,在我們親眼看見之前,這一些都是科幻小說。

我想要逃離這裡,離開這間餐廳,但我也想和他一直聊下去,直到永永遠遠。逃離的衝動幾乎就和對他的渴望一樣強烈,但並非完全一樣。

我緊閉眼睛,就像有炙熱的鐵塊緊貼在皮膚上。

你可以告訴我真像嗎?
我不能。

我知道那張照片是你。
那是翻拍修圖改的,不是二O年代的照片。

你說謊。
我站起來,我得走了。

不行,你不能逃避這一切。
你錯了,逃避是可行的,人可以不斷不斷逃走,可以一輩子都在逃,不但可以逃走,還可以改變身份,再繼續逃。

其他客人停止用餐,看向我。我又丟人現眼了,而且又是在西門町鬧區,我坐回椅子上。

我有那張照片,他說。手機拍的,雖然是翻拍,但畫質很好,我知道這很怪,但如果你不說,這個問題就永遠留在我心裡,然後我會試著用其他方法找答案。
我看著他的臉,你從一張臉就能解讀出那麼點訊息,但我信任他。在一個可怕困惑的瞬間,我完完全全了解他了,就好像已經和他共度好幾輩子似的。

沒錯,那是我,上輩子的我。

他瞪著我好一會兒,彷彿眼前有樣東西慢慢從霧中浮現,好像他其實也沒那麼確定,好像其實他希望我說這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騙局。但我很享受這個表情,很享受他知道真相。

晚一點,我會擔心剛剛說出口的話。我們互相交換的真相,但我現在只覺得解脫。我們的餐點來了,我等到服務生消失在餐廳的吵雜聲中。然後我看向他,告訴他一切。

兩個小時後,我們在附近散步。

我真是不敢相信,我知道那是你,我知道。但知道和真的確定是不一樣的,我覺得我好像瘋了。

 

你沒瘋。

他想要再看一次我的疤。他用手指輕輕掃著著疤痕,彷彿要讓這一切更加真實。我們又聊了更多,繼續散步,我們穿過城市往東走,並非出於刻意,但我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。

這段路程要花上一個多小時,但天氣不錯,而我們都不想搭捷運。他住的地方比我還靠東邊,我說我應該要帶阿寶去散個步,問他要不要一起,他說好。

我和阿寶一起坐在長椅上,等他。一個購物袋從我們頭上很高的地方飛過,他來了。

你覺得過去和現在最大的不同是什麼?

看到的所有事物所有東西都不同,沒有什麼東西是不會變的,以前也不會有購物袋飄來飄去,人們會低頭看錶,而不是手機。還有味道,現在路上沒什麼味道了,以前到處都很臭。

真棒。
以前的狀況很嚴重,一個很熱很熱的夏天,整個城市都在發臭。

但現在還是很臭。
根本小巫見大巫,以前人們習慣了惡臭。
他嗅一嗅腋下,那我還過得去囉?
我靠近他聞了聞,太乾淨了。在過去,其他人會對你起疑心的,你幾乎就跟二十一世紀的人一樣乾淨。

他笑了出來,我發現這世界上最簡單純粹的快樂,就是逗你關心的人笑。

天色開始變暗。

那,你當時真的迷上我了?
他又笑了出來。
我想聽實話。

他嘆口氣,裝模作樣的看向天空。我著迷地看著他的側臉。他說,沒錯,我當時迷上你了。
我也嘆口氣,同樣帶點做作的姿態說,頭一次覺得過去式的說法聽起來如此令人難過。

好啦,好啦,我迷上你了。
我也是,我是說,對你,我發現你令人著迷。

我非常真誠,但他笑了。他的笑聲漸弱,我想吻他,卻不知道該怎麼做。但我覺得輕飄飄的,很快樂。事實上,這樣很好。這種彷彿詩人筆下的一刻,一個吻永遠只是一個可能性。他看著我,我看著他。

我發現我想要解開他的謎,就跟他想要解開我的謎一樣。他微微向我靠過來,我伸手環住他,就在這裡,在社區公園的長椅上,或許這就是愛上一個人所需要的條件,找到一個讓你想花一輩子的時間去解開的快樂謎團。

我們靜靜坐了好一會兒,就像一對情人,看著阿寶和一隻貴賓四處跑。有兩分鐘左右的時間,我享受著他靠在我身上那令人快樂的重量。然後一陣刺痛的罪惡感升起,我想到了你,當然你不會知道我在想什麼,我的身體或許微微的緊繃了一下。

然後,我的手機響起。

我不打算接,我真的沒接,但鈴聲又再度響起。我接起來了,但是也就在那一刻,那短暫的幸福時光,就像飄在空中的袋子一樣飛走了。

 

愛是你看著眼前的高牆決定爬上去,
即便會痛會傷,決定再也不要假裝。
愛上一個人,會逼著你對自己更誠實。
愛上一個人,會讓人突然有勇氣對世界比中指。

愛就愛了.png

我從長椅上站起來,手機貼著耳朵。

我選錯時間了嗎?是你

沒有,沒關係。
你在哪?
我在遛狗。

你一個人嗎?
對,我一個人還有阿寶,我說。暗自希望音量低到不要讓他聽到,但又要夠大聲,不要讓你起疑,我想我兩邊都失敗了。

公園裡颳起了風,他搓搓肩膀對我表示他冷了,我點點頭,做出我來了的嘴形,但同時我知道不能有一點催促你的意思。

你聽起來像是喝醉了。你說
我剛剛喝了點酒享受人生的歡愉,這不是你告訴我要享受人生的嗎?

你自己一個人嗎?
我一個人。

他突然站起來伸手抓住牽繩,他在幹什麼?但太遲了,他已經這麼做了。
來吧,阿寶。

你的聲調冰冷如鋼地說,那是他嗎?

我知道我已經造成太多傷害了,你已經聽到他的聲音。該死,這就是喝酒的後果,還有想要接近別人的後果。你會被困住,但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被困住了。一如往常,我真的覺得全身動彈不得,我永遠不會有真正的人生,過了像是永恆那麼久以後,終於有一個我真正關心的人出現,但我卻得收回心動的感覺,跟他說我得回家了。(該死該死該死)

該死,我也對阿寶說。
阿寶抬起頭,困惑得喘著氣。

這麼久以來我以為我所有的絕望是來自悲傷,但人們能克服悲傷,哪怕是最嚴重的悲傷,他們花上幾十年就能克服,即便不是克服也能和悲傷共存。他們的方法是努力與他人建立關係,藉著友情、家庭和愛來復原。而好長一段時間以來,我也實踐這種體悟。

但這一切都是假象,我根本沒辦法為他人帶來改變。我不應該再試圖與他人產生連結,我應該要徹底獨居、獨活,我的存在似乎就是會造成痛苦,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。

阿寶發出微弱的哀嚎,彷彿感受到我的痛苦。
沒事的,小子,我門回家吧。

我給阿寶一些餅乾,我喝了一點伏特加,唱著賽門與葛芬柯的 The Sounds of Silence,不斷重複同一句歌詞,直到我覺得自己瘋了為止。



我們找到一個溫暖舒適的小屋,房租比我門原本住的地方都還要便宜,然後無可避免地開始每況愈下。在這裡,流言蜚語也能擁有生命。我們的世界開始變成由耳語、怒目和冷漠交織組成的地方。這種狀況下,很容易讓人認為就連星星都在談論我們的是非。我們試著躲開眾人的目光,當然這麼做只是讓懷疑更加滋長。

然後,他們不再我們的門上刻字,而是在我們房子外面的樹上刻下三個交疊的圓圈,以驅趕我們交疊的惡靈。
他滿懷恐懼,有一天入睡後又再度被噩夢嚇醒。他告訴我那天發生了什麼事,聲音忍不住顫抖。

為什麼這些人就不肯放過我們?我好擔心你,擔心我們。

盡管他表情堅定,但眼中還是噙著淚水。他已經做出決定,那是個可怕的決定。他說,我們得回去原來那裡。
但我們是從那裡逃出來的。

那是個錯誤的決定,我們得離開這裡。我們一起...我們一起....我們一起。他一直重複這幾個字,彷彿他很害怕接下來要說的話,雖然最後還是說出來了。

他的眼淚開始潸潸流下,我抱著他,他也抱著我,我親吻著他。
只要我和你在一起,你就會永遠處在危險之中。
一定有辦法。
沒有別的辦法了。

他閉上雙眼,抹了抹眼睛,然後深吸一口氣,他看著我,然後一句話也沒說,但他的沉默就是答案。

我什麼都沒說,還能說什麼呢?我知道沒有我,他也能活得下去。事實上,沒有我,他才比較有機會活下去。我一點都不擔心自己,沒有他在身邊,我就不算真正地活著,只是一個會呼吸的幽魂。

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了,就在這一刻,所有的希望都消失無蹤。
他悲傷地皺著眉頭,然後走回房間,過了一會兒他出來,拳頭握著某樣東西。張開你的手,他說。

我張開手,然後一枚錢幣落在我的掌心。
我的幸運錢幣,你一定要帶在身上,不管去到哪裡,你一定要想到我。

黑暗中,他的雙眼閃爍著淚光,而我的手中緊握著他給我的錢幣。

在那之後的年月中,日子無比艱難。我想像著,我們一起共度的那些時光,我多麼希望能抓住那些日子。每個月跟他相聚一個下午,就算一年只有一天的相聚,我也能接受。

我感覺到眼中有淚水湧上的刺痛感。

 

豐沛地不知該往哪拋
悲傷就那麼灑了一地

愛就愛了2.png

我成了夜行性動物,我開始讓自己迷失在酒精和肉慾的放蕩之中,城市變得越來越擁擠,我卻越來越寂寞。

一切的邊緣都染上了黑暗,這是最恐怖的狂喜。


沒事的。我在二十一世紀的現在對自己低喃,就像個瘋子。然後另一個回憶浮現,日日夜夜迴盪的記憶。我幾乎記不得驕傲的感覺是什麼了,就像靈魂被摧毀,有好長一段時間,我已經不再試著害死自己。

還記得我和你相識的故事,是在四月一日陰雨的星期日,在墾丁的鵝卵石路上。我宿醉了,我在那裡總是宿醉。恩,不是宿醉就是喝醉。那裡是個潮濕的地方,多雨、大海、啤酒,就好像每個人都在慢慢溺斃。

我在一個月前來到墾丁,那時我的希望已經遠去。我覺得自己再也找不到他了,所以我試著自己解開那道苦苦折磨我的謎題,如果沒有人能成為你活下去的支柱,那活著還有什麼意義?我還是不知道答案。現在回頭看,我想我當時應該得了某種憂鬱症。

我跑向你,站在你的前方,隨著你往前的步伐倒退走。

你繼續往前走,另一個男的看向我。就像所有歷史被捧上天的男人,他平凡無奇,衣服的精美剪裁,不但沒有遮住他外表的缺陷,反倒強調出來。他身形矮胖,雙頰呈紫紅色,是一個適合參加奢華晚宴,而非衝浪的男人。但再過一年,就會有座島以他的名字命名。這時,他用那雙淡褐色的小眼睛鄙夷地看著我。

你是誰?他問,聲音就像低沉的哼聲。

你輕輕地碰了他的手臂,一個安靜地手勢,但發揮了作用。你的眼神銳利,但嘴型和善,雙唇正感興趣的彎曲起來,穿著一件不適合這個地方這個天氣的炭黑色大衣。
那個男的投來疑問的目光,壓下一聲笑,看起來沒比剛才高興多少。事實上,他現在看起來一點都不喜歡我。他邁步走開,他的外套在微風中翻飛,就像遠去的船帆,但他一點都不重要。

一陣尷尬的沉默,好吧,對我來說很尷尬,但我不認為你覺得尷尬。我看到你袋子裡的一瓶威士忌。

要開趴嗎?我說,試著開啟新話題。
你嘆一口氣,我也希望,但不是,只有我一個人。
你要獨吞嗎?

你笑起來了,還不錯看。在接下來的幾年裡,我會和你變得很熟。



我在機場的商店開逛,一個女人試圖把香水噴在我身上。

沒關係,不用了,謝謝,我說。但那女人不相信我,她把那瓶叫做「大地」的香水噴在一張剪裁完美的長方形薄紙片上,然後把紙片教給我。我發現自己不但接下紙片,還帶著離開。我聞了聞那香氣,想像這味道來自於什麼植物,也想像著我們究竟跟大自然有多疏離,才會大費周章把這味道裝瓶,再給它取一個夠原始的名字,但我對這味道無動於衷。

二十一世紀的人,內在的自己和外在的自己是不一樣的,似乎有某個更真實、更好、更富有的自己存在,而我們只能透過購買解答才能發現那個版本的我們。就像一瓶「大地」香水和森林裡的植物是截然分離的。

這也是我們碰到的問題,現在到處都是把經濟和情感綁在一起,感覺到自己需要更多,想要得到更多其實根本不需要的事物。
我拿起書架上的一本書,隨便翻開一頁,一句話跳出來「當你想忘記某件事,它就成了你最記得的一件事。」我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。

手機嗶嗶嗶響起,一封簡訊。是你傳的:「太久不見了,你先回家休息一下,我訂了七點的晚餐,我下班後回家載你,晚上見。」
在我心中,你屬於一個難以想像的人,對我來說,你就像住在冥王星那樣的不可思議。

我回傳:「好。」

我的視線越過自己的倒影,投向無邊黑暗的沙漠。

 

你的聲音好像伸進我的胸口,
用力捏了一下我的心臟。

愛就愛了3.png

我環顧四周,看著那些享受周末夜晚的人。有人在慶祝生日,一個插著三支仙女棒的蛋糕出現時,一陣興奮的歡呼爆發出來。蛋糕放到坐桌尾的女人面前,此起彼落的掌聲響起。她的背心別著一枚大型幑章,上面寫著她要過四十歲生日。

這馬丁尼挺烈的,我說。

我大概以前就對你說過這些了。
大概吧,很久以前。
很久、很久、很久、很久、很久。
好久了,我想你。我說
我也想你,哇,你現在會說這麼甜的話了?很適合你。

一個女服務生走過來,我點了南瓜沙拉當前菜,主菜是羊小排,你點了兩道菜,根據女服務生的說法,裡面都有豬五花。

我知道,你說。臉上閃過微笑,你仍是我見過最帥的男人。
我只是覺得我應該告訴你,以免你想試試不同的口味。
這還是不同的口味呀,兩道不同的菜。
好吧。
再來兩杯這個。你說,舉起酒杯
沒問題。

你凝視著服務生,她也回望看著你。
我知道你是誰了?你是那個衝浪手,對不對?

你點點頭,羞赧的看著我說,是我太超過了?
哇,原來你這麼有名。
我可不敢這樣說。
不,你真的很有名.....。她開始說著你如何的有名

你露出禮貌的微笑,但我感覺得出來你的窘迫。等她走後,我們又繼續談天說地。前菜送上來了,你開懷大吃,將第一口食物送入口中時閉上眼睛,發出享受的聲音,我羨慕你如此輕易就能享受歡愉。

你此刻看我的方式,讓我覺得自己既軟弱又可悲,我是個想逃跑的懦夫。

一道海浪可以殺了你,或者你也可以乘上去,有時候閃避反而更危險,你不能活在恐懼之中,你得準備好跳上衝浪板,用雙腳站起來,如果你乘上了一道管浪,就得忽略恐懼,全神貫注在那個當下。你得切過那道浪穿越過去,你一旦開始害怕,下一刻就是發現自己被甩在衝浪板下,一頭撞上岩石。

可是我又不會衝浪。我說,我暗自希望你不要這麼正經的說話,我會跟不上你的速度。
我不能讓你再逃跑,我就是沒辦法,你已經逃過太多次。我愛你,我真的愛你,就算魔鬼現在走過來,我也不會讓你去任何地方。

我會改正這一切的。我發現自己開口說,我會改正這一切。

我把手伸向你,你慢慢舉起手,我把錢幣放在你手中,你遲疑的握住錢幣,動作緩慢,就像蓮花闔上花瓣。



阿寶溜下沙發,晃進廚房。你走出來,坐到我旁邊,我想要用手環住你,但你先將頭靠在我肩上,就像在墾丁的那一晚,就在沙發上。那時的感覺就像一切的終結,但現在卻像是一個開始。

時間有時候會為你帶來驚喜。

此刻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值得追求,我不知道還能保持這樣多久,一個月或是十年。我不知道,但無所謂。生命中的每件事情都是不確定的,正是這份不確定,讓你知道自己真真切切的活著。當然了,這就是為何我們有時候會想要回到過去,因為我們很清楚過去,或是我們自認了解過去,過去是一首我們聽過的歌。

但是,雖然你能凝望過去,卻無法回到過去,沒法真的回去。

一隻鳥坐在窗沿好一陣子,然後振翅飛走,這就是自然。有很多我所經歷過的事物,當時初次經驗到的感覺都無法再次體會了。像是愛、親吻、墾丁的夕陽、爵士樂、王子的血,這就是事物的本質,過去的歷史,一直以來的歷史是一條單行道。你得繼續往前走,但你不需要總是往前看。有時候,你也可以只是環顧四周,然後對目前所在之處感到滿足。

我的頭不痛了,那天回來之後,就沒再痛過,但我還是很擔心。
或許在不久的某一天,我們能再去試試另一張公園長椅。
我不知道,我不可能知道。

所以,我吸進了墾丁的空氣,發現比平常的還要清新。我從你的雙眼看得出你想要我說點什麼,我也打算這麼做。一種奇異的感覺湧現,那是一種完全理解的感覺,彷彿在這一刻裡,我可以看見其他所有的時間。不只是過去,也包括未來,就像是一粒沙中的整個宇宙。

現在、過去和未來,這僅僅只發生了一秒。

但我知道,只要看進你的雙眼,我就能看見永恆。

沒有任何一個人,
看這世界的方式和我們一樣。

沒有任何一個人,
會比我們更加珍惜,
對方的手在自己掌心的重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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